《金色笔记》:二十世纪英国文学的重头戏

2007-11-26  点击:[]

形式与内容,是文学的两大基本要素,它们之间的关系是载体和被载物之间的关系。自从文学进入人类生活以来,这两个概念一直没有被人混淆过,这是因为两者的功能及其界定是十分明确而清晰的。

然而,当文学进入二十世纪的时候,却有人尝试在自己的艺术实践中让形式突破既定的范畴,发挥出更大的功能。这位极具创新精神的艺术家就是英国当代女作家多丽丝·莱辛,那部给文学带来新的气象的艺术品就是出版于一九六二年的《金色笔记》。光从语言上看,《金色笔记》似乎显得很平淡,你几乎读不到词藻华美、文学味十足的描述。莱辛所用的语言是日常口语,浅显而明快,不像莎士比亚和弥尔顿,读上几行就有些沉重感,字字句句拨动你紧张的神经,挖掘你理性思维的潜能。

那些嗜好阅读离奇的爱情故事或冒险故事的读者对《金色笔记》的情节也一定会很失望:这里支离破碎,没有连贯的、完整的故事,激不起你一口气读完它的欲望。有人也许还会觉得它不堪卒读,因为它像一个大拼盘,各种风味的菜肴胡乱混合在一起,使你很难在日常菜谱中找到它的位置。

然而,《金色笔记》却以一个伟大的创举丰富了小说的艺术,它的成功的艺术实验确立了自己在文学艺术领域的地位。即使某一天二十世纪的英国文学差不多全被人们忘怀,我相信,《金色笔记》一定还会留在人们的记忆中。无情的历史只会淘汰那些缺乏创造力和智慧的东西,而对于那些具有革新意义的劳动,后人是不会轻易抛弃的。

下面就介绍这部作品:

《金色笔记》不分章节,由一个故事、五本笔记构成。该故事题为《自由女性》,主人翁是安娜·沃尔夫。故事似乎是连贯的,但作者把它分割成五部分,每部分之间依次插入黑、红、黄、蓝四种笔记;最后两部分之间出现构成书名的金色笔记。它的位置在四本笔记之后,最后一部分《自由女性》之前。如果我们把《自由女性》作为经,黑红黄蓝四种笔记作为纬,小说的结构就像一张网,罩在内容上。由于结构本身具有重大的意义,它直接承担了揭示主题的角色,小说的内容已退居第二位,成了形式的注解和佐证。形式服务于内容,文学的基本原理在这里已被颠倒了!

设想一下《金色笔记》的原始面貌吧:一部六万字左右的《自由女性》手稿被分割成五部分,中间插入内容庞杂的五个笔记本:黑色笔记写的是安娜作为作家在非洲的一些经历,其中许多描写涉及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问题;红色笔记写安娜的政治生活,记录她如何对斯大林主义从憧憬到幻灭的思想过程;黄色笔记是安娜根据自己的生活经历所创作的一个爱情故事,题为《第三者的影子》;蓝色笔记是安娜的日记,记录着女主人公精神危机的轨迹,其中相当大的篇幅是一些直接从《政治家》、《快讯》等报纸上剪下来的时事新闻报道。最后的金色笔记是安娜对人生的一个总结。五本笔记都以第一人称写成,名义上的捉笔者是安娜·沃尔夫。除了金色笔记所描写的事件仅限于一九五七年外,其他四本笔记的时间跨度为一九五年至一九五七年。《第三者的影子》的主人公是爱拉,她是第三者的影子,更是安娜的影子。《自由女性》用第三人称。根据金色笔记中提供的线索,它是安娜与外部世界达成妥协的产物。这样一个结构,这样一种布局,哪里还有传统小说的规范呢?乍看之下,简直就是一堆零乱的、未经艺术加工的文学资料。然而,这种古怪的布局正是作者刻意追求的,这种混乱不堪的印象也是作者用心制造的。

莱辛自己对《金色笔记》的形式颇感自豪。在给出版商的一封信中,她曾声称《金色笔记》是“一次突破形式的尝试,一次突破某些意识观念并予以超越的尝试。”①小说面世后,各种各样的批评纷至沓来。有人说它宣传女权主义,有人说作者在演绎个人的生活体验。针对这些不得要领的评论,莱辛在于一九六四年发表的一次记者采访中说:“我对有关《金色笔记》的评论很恼火。他们都把它当做一部描写个人生活的小说———但这仅仅是小说的一部分。这是一部结构高度严谨、布局非常认真的小说。本书的关键就在于各部分之间的关系。而他们偏要把它说成是‘多丽丝·莱辛的忏悔录’。”②

作家自己是最有发言权的,她知道自己在做点什么。貌似混乱无序的结构其实是她精心设计的一份小说主旨示意图:读懂了这份示意图,你就明白了作者的良苦用心。作者显然相信,小说的形式也可以作为传达意识的空间。“本书的关键就在于各部分之间的关系”,这里所谓的“关键”,据我揣测,就是小说的宏旨。莱辛在这里并没有标新立异,故弄玄虚的意思。她的艺术尝试是讲究分寸的,有理有据的,在实践中也是可以操作的。

一部《自由女性》,加上黑红黄蓝四种笔记和一本金色笔记,这样一个布局首先给人的印象是“乱”(chaos)。这是一个关键词。莱辛是想用艺术的“乱”来象征外部世界的乱,以及由此而导致的人的精神的乱。五十年代的世界是一个很不安宁、很不和谐的世界:广岛原子弹的蘑菇云刚刚散去,朝鲜战场又冒起了熊熊战火。美国、英国、苏联都忙于扩军备战;人们似乎嫌原子弹杀人还不够多,不够狠,威力比之更大的氢弹正在加紧试验。而在美国,麦卡锡主义搞得人心惶惶。一九五三年三月六日,斯大林死了;赫鲁晓夫上台,召开了苏共二十大,通过了秘密报告。英国共产党开始分化,解体……

以上是《金色笔记》提到过的一些历史事件(大多以剪报形式粘贴在蓝色笔记中)。小说中的黑红黄蓝,象征着多人种、多主义的整个世界。虽然我们不能机械地说黑色对应殖民主义(或种族主义),红色对应共产主义,黄色对应资本主义等等,但作者显然模模糊糊暗示了这个意思。

在一九七二年版的《前言》中,作者曾坦诚地交待过自己的创作动机:在英国,人们很难找到一部像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司汤达的《红与黑》那样全面描写“时代的精神和道德的气候”的作品,鉴于此,她有意要向这些艺术大师学习,为英国文学弥补这一缺憾。《金色笔记》就是为弥补这一缺憾而写的。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她还比她的榜样走得更远:托尔斯泰的小说反映的是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俄国,司汤达所关注的也只是他所生活的那个国家———法国的社会风俗和思想意识。多丽丝·莱辛却试图描写二十世纪中期整个世界的风貌!

《黑色笔记》的场景就在非洲;虽然其他几种笔记的主舞台在英国,但通过粘贴剪报的形式,作者早已将视野扩大到美国、法国、俄国、中国、朝鲜、日本、古巴等许多国家。这些剪报,实际上在这里巧妙地铺垫了小说的场景。当然,由于意识形态的差异,任何一个读者对于《金色笔记》所表现的思想观念都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不管怎么说,这种企图图解整个世界,编撰“跨国度的百科全书”的勇气和胆识是值得钦佩和赞赏的。至少在她以前没有一位艺术大师曾经拥有过那么广阔的视野,那么超凡的抱负。可以说,《金色笔记》是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世界文学!

如果《金色笔记》的描写仅仅停留在客观的外部世界上,那么,它像巴尔扎克的小说一样,应该归类在现实主义文学的档案里了。但是,黑红黄蓝的象征意义并不仅仅指向外部世界,它的另一端同时又瞄准人的主观世界。它的多彩反映主人公安娜思想的多形、多态———一个迷乱的、失重的灵魂。

安娜是个艺术家,写过一部题为《战争边缘》的小说。她还是个理想主义者,五十年代初期在非洲参加过共产党组织。但这个组织不去接近非洲的黑人群众,却抱着种族偏见空谈民族的解放。回到欧洲后,她又在英国共产党的某个外围组织里参加一些没有实际意义的工作。这时候的她虽然信仰马克思主义,但精神上已极度空虚。她不满现存的社会制度与价值观念,同时又从根本上怀疑斯大林主义。尤其在苏共二十大以后,她对自己先前所信仰的一切彻底绝望了。她不能再做什么事,作为作家,她患上了写作障碍症;作为一个女人,她找不到能满足自己感情需要的男人。她的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为了拯救自己,为了使自己不至于发疯,不至于自杀,她接受了心理治疗,但收效甚微。倒是这四本笔记成了灵丹妙药,通过它们,她可以把一个完整的人格分解成四部分,从而消弱死亡的意志,瓦解其强大的破坏力。黑红黄蓝四种颜色于是成了一个不安宁的灵魂的四道反光:黑色代表她的作家生活,红色代表政治生活,黄色代表爱情生活,蓝色代表精神生活。至此,四种笔记的外部的客观象征完成了它向内部的主观的象征的转移。至于金色笔记,它与其他四种笔记不同,它的意义不在于折射外部的或内部的世界,而在于一种哲理的表述,一个生活的总结。金色笔记篇幅不长,写的是女主人公邂逅美国作家索尔·格林后发生的一些事。他们两人意气相投,都是那种对人生有着深层思考的知识者。经过人生的风风雨雨,他们不情愿,但又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人生是不完美的,世界是由各种混乱的因素组合而成的一个整体。人类历史的进程就像一大群人向山上推一块巨大的圆石,尽管他们使尽了全部气力,用尽了全部才智,也只能往上推动那么一小寸。在很多时候,战争或错误的革命运动还会使这个进程倒退下来。好在这种倒退并非一退到底,而是倒退到略高于起点的地方就止住了。推圆石的人于是继续努力,虽然要把圆石推上山顶简直遥遥无期(作者没有说哪一天人们可以期望在山顶上见到这块圆石),但他们还是坚持不懈地努力着。

人生的价值在哪里?恐怕就在于这坚持不懈的努力中。虽然成功甚微,但努力本身就是价值———这话莱辛没有明说,但我们显然可以这样去理解。假如大家都放弃这种努力,这块圆石会滚下山来,把所有的人都碾碎、压扁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那些推圆石的人,尽管他们无法把圆石推上山顶,尽管他们所推的圆石甚至倒退了,但他们仍不是失败者。他们用不着气馁,用不着自暴自弃,因为世界就是这么个模样,你不应该苛求它来适应你,而应该你调整好自己去适应它。你应该与这不完美的、混乱的世界达成妥协,与之和平共处。千万不要与之怄气,更不要像《自由女性》中那位血气方刚的青年汤姆(主人公女友摩莉之子)那样因容忍不了这种混乱就开枪自杀!

可以说,金色笔记的“金色”,其象征意义就是“真理”。

主人公安娜终于明白了这个真理。她的写作障碍症也就不治而愈。最后她答应索尔重新开始写作。索尔为她未来的小说写了开篇的第一句。她也为索尔的小说写了第一句。索尔的小说后来发表了,反响很好。

安娜给索尔的小说写的第一句是:“在阿尔及利亚一座干燥的山坡上,一位士兵眼望着照射在他的步枪上的月光。”

索尔的故事就写在安娜的金色笔记里,是一个短篇。但在莱辛的《金色笔记》中,只留下了一个故事梗概:一位阿尔及利亚士兵在战场上被俘,受到法国人的严刑拷打。后来他从监狱逃出,重新进入军队,并负责看管法国的俘虏。受他看管的一位法国俘虏是位学哲学的学生,他跟他谈弗洛伊德和马克思,并抱怨自己一生中只知道盲从祖师爷们的说教,根本就没有自己的思想。两人越谈越投机,不幸被指挥官撞见。指挥官认定那位阿尔及利亚士兵是间谍,下令把两人都枪决。

这个故事要说明的是人生的荒谬:犯人与看守的角色是可以随时转换的,生与死也不是人们自己可以预见的。这层意思作者在前面蓝色笔记中已有过更形象的描述:安娜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军官被蒙上眼睛背靠着墙站着,他的对面是六个持枪的士兵,正等待他们的指挥官下达枪决的命令。那第七位(即行刑的军官)只要把举起的手放下,那六位士兵就会马上开枪射击。然而,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阵呐喊声:“我们胜利了!”行刑的军官听见这声音,便走过去给犯人松绑,自己站到刚才犯人站过的地方。犯人和行刑者亲兄弟般对视一笑。指挥官的手终于放下,枪响了,犯人倒毙在墙脚下。①

安娜本来无法容忍这种毫无是非标准的现实,但在领悟了人生的真谛后,她就能坦然地面对这种残酷的、血淋淋的人生游戏了。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索尔给安娜的小说写的第一句:“两个女人独自住在伦敦一座公寓里。”

略微留点神我们就可以发现,这第一句也正是《自由女性》的第一句!这也就是说,《自由女性》这篇文字是安娜在与现实达成妥协以后写的。

这一点非常重要。这是我们理清《自由女性》与黑红黄蓝四种笔记以及金色笔记之间关系的钥匙。

《自由女性》中的两个女人(即主人公安娜和摩莉)都是离异后的独身女子。两人身边都有一个孩子:安娜的女儿叫简纳特;摩莉的儿子叫汤姆。两个女人虽然性格不同,但都标榜女性的自由。她们自觉地站在男人的对立面,总以为自己的不幸是男人造成的。光从表面现象去判断,我们很容易错误地把《自由女性》当做全书的总纲,从而将女权主义放到很不恰当的位置。英国女作家、文学批评家安妮塔·布鲁克纳①在《伦敦书评》上撰文就称莱辛是“原始形态中的女权主义自我意识的先驱。”由于她是莱辛同时代的女性作家,她的话似乎很有些分量。其实,她并没有说到点子上。通过上述对四种笔记和金色笔记之间的关系的考察,我们已经知道,作者的视野远比人们所能想像的要广阔得多。她的雄心壮志是想描述五十年代整个世界的道德气候和政治风貌。资本主义、社会主义、种族主义等等,都是她笔下的基本命题。不能说《自由女性》不谈女权主义,但不是整部小说的主流。那导致女主人公精神分裂、患上写作障碍症的一切才是小说的核心。说《金色笔记》是女权主义的作品,那就像瞎子摸象,只说出了其中的一点,而没有把话说全。在我们仅限于《自由女性》(且不管那五本笔记)讨论问题时,说莱辛是女权主义自我意识的先驱,也是不合适的。莱辛不是什么先驱,更不是极力主张女权主义的斗士,而是一个女权主义的悲观论者。“自由女性”在她笔下只是一个反语。像塞万提斯以模仿骑士文学来否定骑士文学那样,莱辛也是想以标榜女性的自由为幌子来证明女性自由的非现实乃至荒谬的。只不过她的行文不像塞万提斯那样辛辣、咄咄逼人,而是更温和,更含蓄罢了。男女的世界是一个相辅相成的整体,男人少不了女人,女人也少不了男人。绝对自由的女性是不存在的。主人公安娜自己是一个不完美的人,她想寻找完美的男人来弥补自己的缺陷,这本身就是不现实的。最后,经过一段时间的抗争以后,两个女人都与现实妥协了:摩莉重新嫁了人;安娜虽然没有再婚,但也已从封闭的自我走出。作者的描述显然想给读者留下这样一个印象:女权主义并不能帮助妇女获得真正的自由,离开了男人奢谈女权,这种思潮本身就没有多大意义。更何况人类所面临的问题很多,而且也更重要,女权主义还远远排不上议事日程。

五种笔记与《自由女性》的关系,实际上是大主题和小主题之间的关系。世界那么混乱,你的力量又那么渺小,你根本无法改变这个世界,无法把那块大圆石推上山顶。你又不是站在山顶上向下观望下面的人如何推动圆石的那种人(这种人为数很少),而是在下面卖力气的芸芸丛生,那么,你就尽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吧。只要你尽了自己的责任,做了你应该做的事,这也就够了。作为一个作家,你就继续写你的书去,既然你理不清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这团乱麻,就不要去理它。世界那么混乱,你就应该在混乱中求生存,而决不应该因混乱而放弃自我生存的权利。

这恐怕就是莱辛在让女主人公解除写作障碍症时想说而没有明说的话,也是索尔在给安娜写下“两个女人独自住在伦敦一座公寓里”这句话时所期待的。

还有,在写作风格上,《自由女性》采用的完全是一种传统的叙事文学的写作方法;而四种笔记则有多种手法的混合:如心理分析的方法和新闻报道的方法就常常与纪实的方法并驾齐驱。这也是作者有意安排的。这样做使四种笔记增加了层次感、混乱感(当然,作家自己是一点也不乱的),从而使《自由女性》的传统回归显得更招人惹眼。作者在这里再次给无言的形式赋予某种意义:主人公经历了一段时间的迷惘以后,又回到了常规,回到了无奈的,表面上平平淡淡、骨子里混乱无序的现实。

《金色笔记》的翻译是我和刘新民兄共同完成的。我译至黄色笔记第三部分,余下的是刘兄的译笔。

本来我是打算一个人承担到底的,只因受国家教委委派赴剑桥大学进修古英语和中古英语文学,不想在那块文学和科学的风水宝地里做在国内贫寒的书斋里也可以做的工作,于是请了刘兄帮忙,完成余下的那一部分。好在刘兄是我多年的合作伙伴,我们曾十分愉快地在一起翻译过《莎士比亚诗全集》。

译完这部书,对莱辛的作品有了一定的理解以后,我们更感到《金色笔记》确实是二十世纪英国文学的重头戏。说它划时代恐怕言之过重,但至少是一部经得起时间考验、能够流之久远的书。

陈才宇一九九九年五月二日

(信息来源:http://book.sohu.com/20071017/n252695467_2.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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